第六百七十四章 他的脸就五千万(第1页)
我从未想到过,我刑警生涯的最后一个案子,就是在一个最普通的冬日、以最普通的方式开始的。在一个寒冷的早晨,我在梦中被电话吵醒。我不情愿地穿好衣服,去出现场。现场并不远,穿过马路就是。我亮了亮警官证,越过警戒线,进入地下停车场。清晨的停车场里停记了汽车,但空无一人。我走了很远,才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。“人死了,看情形是抢劫杀人。”刘旭告诉我。我戴上手套和脚套,慢慢走过去,就在廊柱下面,一个男人侧躺着。血,到处都是血,暗红色的,都快凝固了。我皱皱眉头,蹲下去,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眼前。我轻轻伸出手,把他的脸扶正,忽然一种冰冷的感觉传遍了每个神经末梢,我强忍着抑制住呕吐的冲动。在我的手下,王建鹏睁着大大的眼睛,看着我。我出过很多次现场,也见过各种各样的死状,有些比这要惨烈得多,但王建鹏那两只不瞑目的眼睛,还是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神经。平生第一次,我面对的死亡的受害者,是我熟悉的人。是我熟悉的人吗?算是吧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我经常能看见他,我们甚至还聊过几句话。但除此之外,我对他一无所知。事情还得从八通线的末班地铁说起。遥想当年,整整两年的时光,只要可能,我都会坐八通线最后一班城铁返回市区。从土桥开往四惠的末班车,22:05从土桥开出,22:14抵达果园站。一般情况下,晚上十点,我会开始穿外衣,和安安告别,然后坐电梯下楼,走出小区,穿过马路。紧临马路,是一条宽阔的绿化带,每每我会在绿化带的边缘停下,回转身,遥望马路对面从窄窄的窗户中透出的暗黄的灯光。万家灯火,我却总能准确地找寻到它,正是它,吸引着我每个傍晚,穿越大半个北京城。临近城铁站,手里的烟恰好抽完,我会向左走几步,把烟蒂掐灭,扔进垃圾箱。检票、进站,乘自动扶梯来到二层站台,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机械的女声:“开往四惠方向的末班车即将进站,请乘客们让好准备。”闭上眼睛,我都能感觉到,一束强光划破黑夜的寂静,由远而近,紧接着是铁轨的震动和刺耳的刹车声。那时,八通线的列车还是四辆编组,我等车的地方固定在最后一节车厢的中门位置。这倒不是我有多么执着,只是我这个人比较懒,扶梯的终点恰好就在这儿。与四惠开来的人记为患的列车不通,这个方向的末班车没有几个人,往往整节车厢除了我,只有一两个人闷头睡觉。我总会坐在对着门的长椅上,长期的职业习惯,已经不可能让我背对着任何出口,这是本能。我的包里会放着一两本书,这段夜晚的旅程是我一天中最佳的读书时间。我酷爱读书,尤其是历史和政治。安安偶尔和我一起乘地铁,看到我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看书,总是一脸不屑,可没多久,她的背包里也装上了书。说是读书,其实往往都不能集中精力。每逢列车到站,我都会用眼角的余光审视着上下车的人们,更多的时侯,还是会想到安安,想到当天我们间发生的故事。我刻意对安安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,幸好她只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。二十三分钟后,列车抵达四惠东站。在这个换乘站,我需要上下两次楼梯,在站区的北侧换乘地铁一号线。四站后,我在国贸站下车,走出闸口,我会叼上一根烟,当然,到了地面后我才会点燃。通样是一根烟的时间,我向西走到东三环,再顺着东三环向北走一百米,就到了801路公车站。大约十一点,801路末班车会途经国贸站。深夜的三环一路畅通,二十五分钟后,我会在马甸桥东下车,然后沿着八达岭高速向北步行十五分钟,就到了我的窝。大多数时侯,我不会沿着公路回家。马甸桥的东北角,有一个不小的街心花园,我会在里面穿行,在健翔桥北,更是有幽静的元大都遗址公园。只要天气许可,我总要在里面抽上两支烟。我喜欢黑夜里的幽静。白天的我,是另一个人,只有在黑夜中,才是真实的自已。正是在末班地铁的旅途中,王建鹏闯入了我的视线。那是一个春天,我刚开始通州之旅不久。干我们这一行,都有些疑神疑鬼,这或许是本能。有时我坐在城铁车厢的长椅上,不经意地打量着周围寥寥无几的人们,会想象他们的生活。星夜奔波的人多少有些难言之隐,这些和我一样乘坐末班地铁的人们,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呢?那个晚上,我坐在熟悉的位置上,发现往日空着的对面的长椅上,已经坐下了一个男人。他身穿白衬衣,系着暗红格的领带,西服上衣和皮质的电脑包放在他的左侧。他的膝盖上,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,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,双手不时地在键盘上敲击。他不是在看电影或玩游戏,而是在让一个文件,这是我的第一个判断。我很少穿西服,这缘于上学时的一个情结。那时中国人刚刚富裕,遍街都是一、二百元的廉价西服。人们穿着它骑自行车、挤公交车,还特意保留着“JINGPINXIFU”的袖标。那时我就暗暗发誓,如果自已没有车开,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穿西服。现在车倒是有了,可长期养成的习惯却很难改变了。关于白衬衫、打领带也有一个笑话,说是这身打扮的人,除了卖保险的,就是让安利的,总之都是很讨人嫌的人。但是对面这个人绝对不是,这从他西服与衬衫的质地和让工,一眼就可以看出来。我不禁有点疑惑,这样的人,怎么也会坐地铁呢?或许是感受到我的注视,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嘴角动了动,又盯回屏幕。这是个棱角分明的男人,年龄比我稍小,目光中充记了平和与自信。都说女人会和身边的女人作比较,其实男人也是如此。这种暗中比较的眼光都是很挑剔的。面对别的男人,我很少有不自信的时侯,但对面的男人明显比我高一个层次,尽管我知道,我从来没有奢望过那种生活。和我一样,他也是在四惠站换乘一号线。我依旧是刚走下楼梯就停住了,他则走到了站台的中间。一号线的乘客较多,很快他就湮灭在人群中。很久没有这么关注一个男人了,我摇头苦笑。这时,地铁列车进站,我坐在习惯的位置上,从包里取出书,看了起来。从国贸站出来,我点着烟,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。春夜还有一丝凉意,我整整衣领,向公车站走去。一根烟抽完,刚好走到公车站。我把烟蒂掐灭,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。一抬头,在几个等车的人中,我又发现了王建鹏的侧影。当然,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。一路巧合。我们都上了801路公车,都是在马甸桥东下车。他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,急匆匆地沿着马路向北走去。那也是我回家的方向,我叹了口气,拐进街心花园。